梦见水

【碧玉】归途



——走我来时路,做我归时途。





“......”

张楚岚倏地睁开双眼,大口喘着气,费力地在外套口袋里舒展被手套牢牢包裹着的手,伸出来把毛衣领子扯松了一点,因噩梦而混沌一片的脑海里终于透出一点清明的光亮。他靠着椅背缓了一会儿,呼吸平静下来,微弱的耳鸣潮水般褪去,嘈杂的车声和人声逐渐盈满他的耳朵。

怎么了?

张楚岚扭动睡得僵硬的脖子,对上张灵玉关切的眼神。

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梦里的画面一幕幕闪过眼前,爷爷的墓碑,父亲的背影,看不清面孔的同学不怀好意的笑,暴雨般倾泻于身的拳脚。其实也没什么创意,不过是反复播放着他少年时代似痛非痛的记忆片段,再细想一遍便会被刺一下,说出来又像在博取同情。

张灵玉看着他,没有等到下文,似乎想开口说些如果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一类的话,但是顿了顿,只是重新靠回了椅背上闭目养神起来。

两人没有再讲什么话。嘭咚,小孩子穿着厚底的新鞋用力跑过过道,不远处的座位上传来探出半个身子的妈妈喊他名字的声音。过道另一端坐着几位被大包行李挤得局促不已的老人,他们正用难以辨认来源的方言大声聊着天。背后的那一排里有人在外放抖音,故作沉静的男声口齿清晰地解说电影: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小帅,他正在镜子前仔细打扮,因为今天他要带他的媳妇回乡过年.....

张楚岚头挨着起了一层雾的车窗玻璃,电影的解说词与车身震动一并递进他耳朵。窗外,高耸在平整大地上孤零零的烟囱从他视野里一晃而过。头顶广播叮了一声,机械女声尽职地播报:下一站......



如果没什么必要,他其实并不想回到曾经度过整个童年的老家。两天前,也就是大年二十七,一直为工作奔波的他收到了学校的通知,猛然发现自己忘了上交一部分个人资料,这些资料搬家时就落在了农村老家,而离上交截止日期仅仅只有一个星期。

好在算得上半个公务员的他还是有点工作福利。徐四动用关系,找来了春运期间原本一票难求的火车票。

让灵玉真人陪你去吧,徐四变魔术一样把车票抹成两张,你现在在圈里没人不认识,每次一挪步子就是惊动天下,还是小心点好。反正过年这几天放假,你们就不用急着回公司了。

张楚岚向张灵玉投去询问的目光。张灵玉点了点头,反正除了公司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宝宝就留下来陪我们吃年夜饭了啊。徐三从一旁探头插嘴。

张楚岚无奈地看他们一眼,拿了车票,跟在张灵玉后面往外走。走出来几步,听见一旁正在看电视剧的宝宝冒出来一句,怎么怪像带媳妇回老家的。张楚岚一愣,脸一红,下意识去看张灵玉。在徐三徐四捂着嘴偷笑的悉悉索索声里,张灵玉的耳根红得像在滴血一样。



因为只打算待两三天,收拾一下当年落下的旧物,两人都只带了换洗物品,一人拎了一个行李箱,在扛着大包小包艰难挪动的出站旅客里显得是轻装上阵。张楚岚在往车站走,张灵玉没来过这种地方,目光紧紧随着张楚岚,生怕跟丢了。他跟着张楚岚钻进汽车,瞄着那簇空气里上下荡悠的发束,有端想起窗外路边垂头丧气的狗尾巴草,禁不住偷笑了两声。

笑什么呢,师叔,这么开心。张楚岚胳膊支着脑袋,撇过头来笑着看他一眼,公费旅游,还挺爽的吧?

旅什么游.....快去快回算了,免得你到时候毕不了业。张灵玉哼了声,板起一点脸来,无意识地作出家长的模样。张楚岚看得好笑,怕被他骂,又转头去看窗外如出一辙荒芜的冬景。

山路颠簸,司机沉默地抽完了两包烟,弥漫着烟尘的灰白色空气里,张楚岚从窗玻璃上不动声色地用视线描摹张灵玉闭目养神的脸,那颗鲜艳的红痣随着车身摇晃一动一动,和山头枯枝上掠过窗外一朵残余的小小红花重合在一块儿。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好在老家不像张楚岚小时候那样黑灯瞎火,电线杆子大刺刺地立在房屋之间,电线交错着把半黑的天空割裂成大小不一的形状块儿。张楚岚从包里摸出钥匙,拧开大门。灰尘半死不活的沉闷气味像尼古丁一样涌进他的鼻腔。

张楚岚放下行李,抬手去摸门侧面的开关。因为提前跟村里打过招呼通了水电,灯忽闪了几下便亮了起来。熟悉的家清晰呈现在眼前的瞬间,张楚岚不禁被梦一般的回忆拉扯得灵魂出窍,看见儿时自己的幻影穿梭在走廊里,走廊扭曲如万花筒,尽头是爷爷一双皱纹遍布却仍旧有力的手。那双手曾牵引着自己,却又徒然脱开,留他在世上孑然一身,尽管孑然一身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尽管。

爷爷,您去世的时候有预想过如今的境地吗?张楚岚想着,昏黄的灯光没能照亮他涣散的瞳孔。直到张灵玉又叫了一句他的名字,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像往常一样露出一个不会被怀疑什么的笑,说怎么了?

这儿还有扫把吗?张灵玉问。

两人沉默地打扫起卫生。张灵玉不得不承认,跟着张楚岚当公务员的这段时间,他读空气的能力着实见长。在山上的时候,一同修行的师兄弟并不太表露出多变的情绪,因此空气总是一样澄澈无需特别阅读,下了山入了世,才注意着人与人之间不同的氛围,善恶分明的态度难以应用在所有场合,而张楚岚总是自如地周旋在各色空气之中,哪怕后颈有冷汗滴落,外表上也要像京剧变脸一般持着固定的面目。张灵玉不得不注视着他,似乎是在怕他卸掉面具的时候,暴露出什么可怖的本色,却除了大学生脸上一闪而过的疲惫以外什么都没捕捉到。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注视张楚岚很久很久了。

不好意思啊小师叔,大过年的,让你跟我一起打扫卫生。张楚岚往塑料袋里倒垃圾,簸箕生锈的边缘磕在水泥地上哐哐响。张灵玉在扫地,没好气地顺便扫他一眼,说你什么毛病?大厅另一头传来哼哼的轻笑声。张楚岚其实对别人几乎没用过这种把卖惨摆在明面上的话术,活着都累,谁有义务承担别人的苦?但是张灵玉的目光像坚不可摧的盾一样在背后支撑着他,尽管张灵玉本人没有察觉。本能一样地,他就敢放松下来让他接,几乎称得上撒娇了。

从杂物堆里找到了遗落的资料,两人草草打扫了一下屋里,就在空荡荡但大抵算干净的客厅各自铺了被子睡下。农村人睡得早,一间间屋子熄了光,黑暗铺天盖地地罩住他们。屋外安静得像世界还未诞生,只有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失聪。大概是白天舟车劳顿,张灵玉也没展现出什么和他人共睡一个空间的尴尬,没一会儿呼吸就绵长平稳起来。张楚岚睁开睡意不深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的方向,耳朵里回响着张灵玉节奏缓慢的、平静的呼吸声。



第二天一早,两人检查了下厨房发现还能烧火,就去集市买了点菜,顺便买了些纸钱,想着来都来了,过年也给爷爷上个坟。张灵玉不常来这种集市,稀奇地东瞧瞧西看看,懒得管张楚岚如何笑着瞥他。张楚岚拎着几塑料袋的菜准备回家,见张灵玉正打量着路边便利店里摆着的烟花,便回身过去问他想不想放。张灵玉作出一副纠结万分的神色,像是想放又不想像个孩子一样幼稚。张楚岚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用方言跟老板要了两盘烟花,又买了几束仙女棒。在他的余光里,张灵玉像个小孩一样跟在那袋烟花后头。

两人挤进吵吵嚷嚷的菜市场,四面八方都是剁肉和吵架般嘴快的买卖声。张楚岚正跟粗嗓子的卖肉师傅讨价还价,一转眼不见了张灵玉的身影。他四处张望,拨开一双双肩膀,发现张灵玉正在卖水产的摊前出神地看水框里扑腾的鱼,完全没发觉两人走散了的样子。

到底买不买?鱼贩子不耐烦地瞪他。张灵玉听不懂山东话,有些尴尬地欠了欠身想走,忽然脊背被人一揽。他讶异地回过头,撞上张楚岚好气又好笑的脸。临走时,他手里又多拎了半条没法再扑腾的鱼。

这么多两个人真的吃得完吗?张楚岚心里想。



步行不好走马路,张楚岚绕路走了河边,正值枯水期,两岸草木凋零,河流声喑哑,被水打磨光滑的河石裸露在外,组成一条天然的石子路。张灵玉走在前面,轻巧地踩在石头上过河,如履平地,河水从他脚底过,溅不湿他的裤腿,白发扬在空中,仙人一般的背影。张楚岚有点晃神,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张灵玉回头看他,说怎么了?路旁有车打着大灯驶过,照得灰白河水波光粼粼,两层偶像剧的柔光滤镜把他们罩在里面,避无可避。灯从那张过分漂亮不必经雕琢的脸上轻巧跃过,车里播放着的俗气情歌在耳畔转瞬即逝:爱你一万年......

张楚岚条件反射性地咽了口唾沫,蹦上嗓子眼的心脏落回胸腔轰隆作响。没什么.....走吧,回去做饭!我们两个人做个仨菜.....

张灵玉没怀疑什么,叹一口气又继续前行。街道里飘着饭香,还没完全暗下来的天空已经有烟花迫不及待绽放。两人回到家,一前一后地进门,各自穿起围巾,一个烧火,一个洗菜。隔壁家正在家族团聚,有个稚嫩的童声正在认亲戚,一字一句地喊叔叔,婶婶,外公.....每一句后面都跟着大人们的赞许和笑声,一同传进空旷的家里,短暂地回响。张楚岚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能这样喊一个带有亲族意味的称呼是什么时候。小叔叔,小师叔......他听着那小孩讲话,不禁在心里跟着念了一回。他抬起眼睛,偷瞄一眼得了宝儿姐真传正在熟练洗菜的张灵玉。对方全神贯注地掰着菜心,不是很长的眼睫毛柔顺地低下来,没有留意他的目光。

......小师叔。张楚岚在心里想道。



张楚岚把烟花从盒子里拆出来,握在手里,跟张灵玉讲解用法。其实就像礼炮一样,握着放完就没了。他怕张灵玉真玩起来扫兴,先解释了一番,但对方完全没有因此兴趣缺缺的意思。他掏打火机给张灵玉点,捂着耳朵好一会儿,却发现是哑炮。点了第二个,又是哑的。张楚岚恼火地回想那个老板的脸,想着下次……又想到下次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气不得不消了。张灵玉修行得好,没表露啥负面情绪,反而安慰他,看别人放也不错……

张楚岚不信邪,点了第三个,引线被燃到末处,终于碰地打上了天。张楚岚没来得及躲,被烟花炽白的光晃花了眼,抹了把眼睛勉强地睁开,正撞上张灵玉亮堂堂的一双眸。一丛又一丛的烟花自村落的屋顶窜上高处,黑色染缸被点得五颜六色,破空声炸裂声不绝于耳。张灵玉看着烟花不经意间笑得开怀,眼睛里轮番流转着七彩的光,撤去道骨仙风,落入凡尘。张楚岚看着他,心跳震耳欲聋盖过爆竹声。

小师叔!他终于叫出口。

什么?张灵玉笑着回头,被猛地亲了一口嘴唇,瞬间愣在原地,绯红色蔓了一脸。他僵硬地抬起几分头,只见始作俑者没比他好到了哪儿去,默契得像是一同被什么灼伤,伤痕还红得发烫。他们已经离得很近,没有及时回到安全距离,呼出的白气交融在一块儿化成水。近邻放的烟花炸响在头顶,婚礼般的花团锦簇把他们聚拢在中间。像是为了堵住那些喜庆的噪音一样,张楚岚被冷汗浸湿的手打着颤去碰张灵玉烧得血红的耳朵,视线碰在一起,又错开,又碰上。夜空古老而宽广无边,他们静静地站在门前,两个天空下不起眼的剪影,一对宇宙里紧紧相贴的尘埃。



“......”

张楚岚眼皮子颤了颤,缓缓睁开,视野里的天花板逐渐清晰起来。他躺了一会儿,撇头去看身侧,见另一个枕头上空空如也,有些恍惚,正想翻身起床,却听见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枕边。张楚岚仰起脸,一抹糅着碧色的浅灰映入眼帘。

醒了?张灵玉说。

张楚岚睡意没全消,愣愣地又盯着看了会儿,直到张灵玉叹着气别开眼,才收回目光笑了起来。嗯,醒了。

他们踩过满地枯草,抱着纸钱找到了张怀义的新坟。张楚岚点起纸钱,又点了一根烟,呛人的雾腾腾升起,将他说出口的声音低低的话裹在里面。

张楚岚往年给爷爷上坟,惯常是没什么话讲,坐着抽根烟,发一会儿呆。他不信活人的温度能传进阴曹地府,只是反正无处可去,渺渺天地间,唯有这一座坟荫蔽他。被卷进异人世界之后,他几乎没来过爷爷坟前。张楚岚看着身下化灰的纸,心想,如果爷爷看见他现在与异人界牵扯得这么深,不知会作何感想。

张灵玉在一旁乖顺地蹲着,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好像不该打扰祖孙俩重逢,又觉得贸然抽身而去有失礼节。张楚岚看他局促的样子,扑哧笑了出声,把他拉过来,一起望向爷爷的墓碑。

爷爷,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张灵玉.....以前是您师兄的弟子,后来又成了我公司的同事。现在......

张楚岚看了眼张灵玉,笑了笑,又望回墓碑。

算是.....亲上加亲了吧。

他偷瞄了眼张灵玉,怕对方听了不舒服。身旁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他扭头,见张灵玉很郑重地并拢膝盖跪着,耳朵红没褪干净,亮晶晶的眼睛毫不躲闪地正视着烟雾缭绕的前方。

您放心,我.....我会照顾好楚岚的。

张楚岚有点错愕地看着他。两人肩挨着肩,头顶是天,膝下是地。21世纪了,怎么还整得像拜堂似的。张楚岚心想。只是看着小师叔,就不小心被烟迷了眼,勾出里面的几分酸热来。远处爆竹声突兀地噼里啪啦响起来。一拜天地……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伸手去拉张灵玉。

回去吧。

火车低鸣着驶向远方,窗外,故乡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化作一个不起眼的点。张楚岚盯着玻璃的视线慢慢变焦,长长久久地,停留在身边闭目养神的张灵玉的脸上。

回家了......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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